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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6555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- 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
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
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?
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
相去日己远,衣带日已缓。
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。
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
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一。
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。
尽管在流传过程中失去了作者的名字,但“情真、景真、事真、意真”(陈绎《诗谱》),读之使人悲感无端,反复低徊,为女主人公真挚痛苦的爱情呼唤所感动。
首句五字,连叠四个“行”字,仅以一“重”字绾结。
“行行”言其远,“重行行”极言其远,兼有久远之意,翻进一层,不仅指空间,也指时间。
于是,复沓的声调,迟缓的节奏,疲惫的步伐,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,痛苦伤感的氛围,立即笼罩全诗。
“与君生别离”,这是思妇“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”的回忆,更是相思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发出的直白的呼喊。
诗中的“君”,当指女主人公的丈夫,即远行未归的游子。
与君一别,音讯茫然:“相去万余里”。
相隔万里,思妇以君行处为天涯;游子离家万里,以故乡与思妇为天涯,所谓“各在天一涯”也。
“道路阻且长”承上句而来,“阻”承“天一涯”,指路途坎坷曲折;“长”承“万余里”,指路途遥远,关山迢递。
因此,“会面安可知”!
当时战争频仍,社会动乱,加上交通不便,生离犹如死别,当然也就相见无期。
然而,别离愈久,会面愈难,相思愈烈。
诗人在极度思念中展开了丰富的联想:凡物都有眷恋乡土的本性: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
”飞禽走兽尚且如此,何况人呢?
这两句用比兴手法,突如其来,效果远比直说更强烈感人。
表面上喻远行君子,说明物尚有情,人岂无思的道理,同时兼暗喻思妇对远行君子深婉的恋情和热烈的相思--胡马在北风中嘶鸣了,越鸟在朝南的枝头上筑巢了,游子啊,你还不归来啊!
“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”,自别后,我容颜憔悴,首如飞蓬,自别后,我日渐消瘦,衣带宽松,游子啊,你还不归来啊!
正是这种心灵上无声的呼唤,才越过千百年,赢得了人们的旷世同情和深深的惋叹。
如果稍稍留意,至此,诗中已出现了两次“相去”。
第一次与“万余里”组合,指两地相距之远;第二次与“日已远”组合,指夫妻别离时间之长。
相隔万里,日复一日,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?
还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?
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,使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?
“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反”,这使女主人公忽然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。
诗人通过由思念引起的猜测疑虑心理“反言之”,思妇的相思之情才愈显刻骨,愈显深婉、含蓄,意味不尽。
猜测、怀疑,当然毫无结果;极度相思,只能使形容枯槁。
这就是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
”“老”,并非实指年龄,而指消瘦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,是说心身憔悴,有似衰老而已。
“晚”,指行人未归,岁月已晚,表明春秋忽代谢,相思又一年,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,坐愁红颜老的迟暮之感。
坐愁相思了无益。
与其憔悴自弃,不如努力加餐,保重身体,留得青春容光,以待来日相会。
故诗最后说: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
至此,诗人以期待和聊以自慰的口吻,结束了她相思离乱的歌唱。
诗中淳朴清新的民歌风格,内在节奏上重叠反复的形式,同一相思别离用或显、或寓、或直、或曲、或托物比兴的方法层层深入,“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”式单纯优美的语言,正是这首诗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所在。
而首叙初别之情--次叙路远会难--再叙相思之苦--末以宽慰期待作结。
离合奇正,现转换变化之妙。
不迫不露、句意平远的艺术风格,表现出东方女性热恋相思的心理特点。
(曹旭) 出处姜葆夫、韦良成选注《常用古诗》
46556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- 孟冬寒气至,北风何惨栗。
愁多知夜长,仰观众星列。
三五明月满,四五蟾兔缺。
客从远方来,遗我一书札。
上言长相思,下言久离别。
置书怀袖中,三岁字不灭。
一心抱区区,惧君不识察。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十七。
这是妻子思念丈夫的诗。
丈夫久别,凄然独处,对于季节的迁移和气候的变化异常敏感;因而先从季节、气候写起。
孟冬,旧历冬季的第一月,即十月。
就一年说,主人公已在思念丈夫的愁苦中熬过了春、夏、秋三季。
冬天一来,她首先感到的是“寒”。
“孟冬寒气至”,一个“至”字,把“寒气”拟人化,它在不受欢迎的情况下来“至”主人公的院中、屋里、乃至内心深处。
主人公日思夜盼的是丈夫“至”、不是“寒气至”。
“寒气”又“至”而无犹不“至”,怎能不加倍地感到“寒”!
第二句以“北风”补充“寒气”;“何惨栗”三字,如闻主人公寒彻心髓的惊叹之声。
时入孟冬,主人公与“寒气”同时感到的是“夜长”。
对于无忧无虑的人来说,一觉睡到大天亮,根本不会觉察到夜已变长。
“愁多知夜长”一句、看似平淡,实非身试者说不出;最先说出,便觉新警。
主人公经年累月思念丈夫,夜不成寐;一到冬季,“寒”与“愁”并,更感到长夜难明。
从“愁多知夜长”跳到“仰观众星列”,中间略去不少东西。
“仰观”可见“众星”,暗示主人公由辗转反侧而揽衣起床,此时已徘徊室外。
一个“列”字,押韵工稳,含意丰富。
主人公大概先看牵牛星和织女星怎样排“列”,然后才扩大范围,直至天边,反复观看其他星星怎样排列。
其观星之久,已见言外。
读诗至此,必须联系前两句。
主人公出户看星,直至深夜,对“寒气”之“至”自然感受更深,能不发也“北风何惨栗”的惊叹!
但她仍然不肯回屋而“仰观众星列”,是否在看哪些星是成双成对的,哪些星是分散的、孤零零的?
是否在想她的丈夫如今究竟在哪颗星下?
“三五”两句并非写月,而是展现主人公的内心活动。
观星之时自然会看见月,因而又激起愁思:夜夜看星星、看月亮,盼到“三五”(十五)月圆,丈夫没有回来;又挨到“四五”(二十)月缺,丈夫还是没有回来!
如此循环往复,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,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啊!
“客从”四句,不是叙述眼前发生的喜事,而是主人公在追想遥远的往事。
读后面的“三岁”句,便知她在三年前曾收到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的一封信,此后再无消息。
而那封信的内容,也不过是“上言长相思,下言久离别”。
不难设想:主人公在丈夫远别多年之后才接到他的信,急于人信中知道的,当然是他现在可处、情况如何、何时回家。
然而这一切,信中都没有说。
就是这么一封简之至的信,她却珍而重之。
“置书怀袖中”,一是让它紧贴身心,二是便于随时取出观看。
“三岁字不灭”,是说她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。
这一切,都表明了她是多么的温柔敦厚!
结尾两句,明白地说出她的心事:我“一心抱区区(衷爱)”,全心全意地忠于你、爱着你;所担心的是,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,你是否还知道我一如既往地忠于你、爱着你呢?
有此一结,前面所写的一切都得到解释,从而升华到新的境界;又馀音袅袅,馀意无穷。
“遗我一书札”的“我”,乃诗中主人公自称,全诗都是以“我”自诉衷曲的形式写出的。
诗中处处有“我”,“我”之所在,即情之所在、景之所在、事之所在。
景与事,皆化入“我”的心态,融入“我”的情绪。
前六句,“我”感到“寒气”已“至”、“北风惨栗”;“我”因“愁多”而“知夜长”;“我”徘徊室外,“仰观众星”之罗列,感叹从“月满”变月缺。
而“我”是谁?
“愁”什么?
观星仰月,用意何在?
读者都还不明底蕴,唯觉诗中有人,深宵独立,寒气彻骨,寒星伤目,愁思满怀,无可告语。
及至读完全篇,随着“我”的心灵世界的逐渐坦露,才对前六句所写的一切恍然大悟,才越来越理解她的可悲遭遇和美好情操,对她产生无限同情。
46557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- 凛凛岁云暮,蝼蛄夕鸣悲。
凉风率已厉,游子寒无衣。
锦衾遗洛浦,同袍与我违。
独宿累长夜,梦想见容辉。
良人惟古欢,枉驾惠前绥。
愿得常巧笑,携手同车归。
既来不须臾,又不处重闱。
亮无晨风翼,焉能凌风飞?
眄睐以适意,引领遥相睎。
徙倚怀感伤,垂涕沾双扉。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十六。
此诗凡二十句,支、微韵通押,一韵到底。
诗分五节,每节四句,层次分明。
惟诗中最大问题在于:一、“游子”与“良人”是一是二?
二、诗中抒情主人公即“同袍与我违”的“我”,究竟是男是女?
三、这是否一首怨诗?
答曰:一、上文的“游子”即下文之“良人”,古今论者殆无异辞,自是一而非二。
二、从全诗口吻看,抒情主人公显为闺中思好,是女性无疑。
但第三个问题却有待斟酌。
盖从“游子无寒衣”句看,主人公对“游子”是同情的;然而下文对良人又似怨其久久不归之意,则难以解释。
于是吴淇在《选诗定论》中说:“前四句俱叙时,‘凛凛’句直叙,‘蝼蛄’句物,‘凉风’句景,‘游子’句事,总以叙时,勿认‘游子’句作实赋也。
”其间盖认定良人不归为负心,主人公之思极而梦是怨情,所以只能把“游子”句看成虚笔。
其实这是说不通的。
盖关四句实际上完全是写实,一无虚笔;即以下文对“良人”的态度而论,与其说是“怨”,宁说因“思”极而成“梦”,更多的是“感伤”之情。
当然,怨与伤相去不过一间,伤极亦即成怨。
但鄙意汉代文人诗已接受“诗都”熏陶,此诗尤得温柔敦厚之旨,故以为诗意虽忧伤之至而终不及于怨。
这在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确是出类拔萃之作。
一篇第一层的四句确从时序写起。
岁既云暮,百虫非死即藏,故蝼蛄夜鸣而悲。
“厉”,猛也。
凉风已厉,以己度人,则游子无御寒之衣,彼将如何度岁!
夫凉风这厉,蝼蛄之鸣,皆眼前所闻见之景,而言“率”者,率,皆也,到处皆然也。
这儿天冷了,远在他乡的游子也该感到要过冬了,这是由此及彼。
然后第二节乃从游子联想到初婚之时,则由今及昔也。
“锦衾”二句,前人多从男子负心方面去理解。
说得最明白的还是那个吴淇。
他说:“言洛浦二女与交甫,素昧平生者也,尚有锦衾之遗;何与我同袍者,反遗我而去也?
”我则以为“锦衾”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,指男女定情结婚;“同袍”也于《诗·秦风·无衣》,原指同僚,旧说亦指夫妇。
窃谓此二句不过说结婚定情后不久,良人便离家远去。
这是“思”的起因。
至于良人何以远别,诗中虽未明言,但从“游子寒无衣”一句已可略窥端倪。
在东汉末叶,不是求仕便是经商,乃一般游子之所以离乡北井之主因。
可见良人之弃家远游亦自有其苦衷。
朱筠《古诗十九首》云:“至于同袍违我,累夜过宿,谁之过欤?
”意谓这并非良人本意,他也不愿离家远行,所云极是。
惟游子之远行并非诗人所要表白的风客,我们亦无须多伤脑筋去主观臆测。
自“独宿”以下乃入相思本题。
张庚《古诗十九首》云:“‘独宿’已难堪矣,况‘累长夜’乎?
于是情念极而凭诸‘梦想’以‘见’其‘容辉’。
‘梦’字下粘一‘想’字,极致其深情也,又含下恍惚无聊一段光景。
”正惟自己“独宿”而累经长夜,以见相别之久而相爱之深也(她一心惦记着他在外“寒无衣”,难道还不是爱之深切的表现么?
),故寄希望于“梦想见容辉”矣。
这一句只是写主人公的主观愿望,到下一节才正式写梦境。
后来范仲淹写《苏幕遮》词有云:“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。
”虽从游子一边着笔实从此诗生发演绎而出。
第三节专写梦境。
“惟”,思也;“古”,故也。
故欢,旧日欢好。
梦中的丈夫也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,她在梦中见到他依稀仍是初来迎娶的样子。
《礼记·婚义》:“降,出御归车,而婿授绥,御轮三周。
”又《郊特性》:“婿亲御授绥,亲之也。
”“绥”是挽以登车的索子,“惠前绥”,指男子迎娶时把车绥亲处递到女子手里。
“愿得”两句有点倒装的意思,“长巧笑”者,女为悦己者容的另一说法,意谓被丈夫迎娶携手同车而归,但愿此后长远过着快乐的日子,而这种快乐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悦于良人赢得的。
这是梦中景,却有现实生活为基础,盖新婚的经历对青年男女来说,长存于记忆中者总是十分美好的。
可惜时至今日,已成为使人流连的梦境了。
第四节语气接得突兀,有急转直下的味道,而所写却是主人公乍从梦境中醒来那种恍恍惚惚的感受,半嗔半诧,似寤不迷。
意思说好梦不长,良人归来既没有停留多久(“不须臾”者,犹现代汉语之“没有多久”、“不一会儿”),更未在深闺中(所谓“重闱”)同自己亲昵一番,一刹那便失其所在。
这时才憬然惊察,原是一梦,于是以无可奈何的语气慨叹首:“只恨自己没有晨风一样的双翼,因此不能凌风飞去,追寻良人的踪迹。
”“晨风”,鸟名,属,飞得最为迅疾,最初见于《毛诗》,而《十九首》亦屡见。
这是百无聊赖之辞,殆从《诗·邶风·柏舟》“静言思之,不能奋飞”语意化出,妙在近于说梦话,实为神来之笔,而不得以通常之比兴语视之也。
前人对最末一节的前两句略有争议。
据胡克家《文选考异》云:“六臣本校云:‘善(指李善注本)无此二句。
’此或尤本校添。
但依文义,恐不当有。
”我则以为这两句不惟应当有,而且有承上启下之妙用,正自缺少不得。
“适意”亦有二解,一种是适己之意。
如陈祚明《采菽堂古诗选》云;“眄睐以适意,犹言远望可以当归,无聊之极思也。
”另一种是指适良人之意,如五臣吕延济及吴淇《选诗定论》之说大抵旨谓后者。
我以为应解作适良人之意较好。
此承上文“长巧笑”意,指梦中初见良俚的顾盼眼神,亦属总结上文之语。
盖梦中既见良人,当然从眼波中流露了无限情思,希望使良人欢悦适意;不料稍留即逝,梦醒人杳,在自己神智渐渐恢复之后,只好“引领遥相希”,大有“落月满屋梁,犹疑照颜色”(杜甫《梦李白》)的意思,写女子之由思极而梦,由暂梦而骤醒,不惟神情可掬,抑且层次分明。
最终乃点出结局,只有“徙倚怀感伤,垂涕沾双扉”了,而全诗至此亦摇曳而止,情韵不匮。
这后四句实际是从眼神作文章,始而“眄睐”,继而“遥希”,终于“垂涕”,短短四句,主人公感情的变化便跃然纸上,却又写得那么质朴自然,毫无矫饰。
《十九首》之神理全在此等处,真令读者掩卷后犹存遐思也。
从来写情之作总离不开做梦。
《诗》、《骚》无论矣,自汉魏晋唐以迄宋元明清,自诗词而小说戏曲,不知出现多少佳作。
甚至连和砚秋的个人本戏《春闺梦》中的关目与表演,窃以为都可能受此诗的影响与启发。
江河万里,源可滥觞,信然!
(吴小如)
46558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- 客从远方来,遗我一端绮。
相去万余里,故人心尚尔。
文彩双鸳鸯,裁为合欢被。
著以长相思,缘以结不解。
以胶投漆中,谁能别离此。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十八。
一端:半匹。
《左传。
昭公二十六年》注:“二丈为一端,二端为一两,所谓匹也。
”合欢被:“合欢”,一种图案花纹的名称,这种花纹是象征和合欢乐的,凡器物有合欢文的往往就以合欢为名。
著:在衣被中装绵叫做著,也叫做“楮”,字通。
长相思:丝绵的代称。
“思”和“丝”字谐音,“长”与“绵绵”同义,所以用“长相思”代称丝绵。
缘:沿边装饰。
结不解:以丝缕为结,表示不能解开的意思。
这是用来象征爱情的,和同心结之类相似。
别:分开。
离:离间。
此:指固结之情。
以上二句是说彼此的爱情如胶和漆结合在一起,任何力量不能将它分开。
简析:这也是歌咏爱情的诗,主人公是女性。
诗中大意说:故人老远地寄来半匹花绸子,那上面的文彩不是别的而是一双鸳鸯。
我把它做成合欢被,装进丝绵,四边用连环不解的结做装饰。
这被就是我和他的如胶似漆的爱情的象征。
古诗中往往有和歌谣风味很相近的,本篇就是显著的例子。
此诗似乎是《孟冬寒气至》的姊妹篇。
它以奇妙的思致,抒写了一位思妇的意外喜悦和痴情的浮想。
这喜悦是与远方客人的突然造访同时降临的:客人风尘仆仆,送来了“一端”(二丈)织有文彩的素缎(“绮”),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女主人公,这是她夫君特意从远方托他捎来的。
女主人公不禁又惊又喜,喃喃而语曰:“相去万余里,故人心尚尔”!
一端文彩之绮,本来也算不得怎样珍贵;但它从“万里”之外的夫君处捎来,便带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:那丝丝缕缕,该包含着夫君对她的多少关切和惦念之情!
女主人公能不睹物而惊、随即喜色浮漾?
如果将此四句,与前一首诗的“客从远方来,遗我一书札”对照着读,人们将会感受到,其中似还含有更深一层意蕴:前诗不是诉说着“置书怀袖中,三岁字不灭”的凄苦吗?
一封“书札”而竟怀袖“三岁”,可知这“万里”相隔不仅日久天长,而且绝少有音讯往还。
这对家中的妻子来说,该是怎样痛苦难挨的事!
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,难道不会有被遗弃的疑惧,时时袭上女主人公心头?
而今竟意外地得到夫君的赠绮,那“千思万想而不得一音”的疑惧便烟消去散。
那么,伴随女主人公的惊喜而来的,不还有那压抑长久的凄苦和哀伤的翻涌么?
张庚称“故人心尚尔”一句“直是声泪俱下”、“不觉兜底感切”,正体味到了诗行之间所传达的这种悲喜交集之感(见《古诗十九首解》)。
适应着这一情感表现特点,此诗开篇也一改《古诗十九首解》常从写景入手的惯例,而采用了突兀而起、直叙其事的方式。
恐怕正是为了造成一种绝望中的“意外”之境,便于更强烈地展示女主人色那交织着凄苦、哀伤、惊喜,慰藉的“感切”之情--这就是开篇的妙处。
自“文彩双鸳鸯”以下,诗情又有奇妙的变化:当女主人公把绮缎展开一瞧,又意外地发同,上面还织有文彩的鸳鸯双栖之形!
鸳鸯双栖,历来是伉俪相偕的美好象征(如《孔雀东南飞》之结尾就是一例)。
夫君之特意选择彩织鸳鸯之绮送她,不正倾诉着愿与妻子百年相守的热烈情意么?
女主人公睹绮思夫,不禁触发起联翩的浮想:倘若将它裁作被面,不可以做条温暖的“合欢被”吗?
再“著以长相思,缘以结不解”,该多么惬人心意!
“著”有“充实”之意,“缘”指被之边饰。
床被内须充实以丝绵,被缘边要以丝缕缀结,这是制被的常识。
但在痴情的女主人公心中,这些平凡的事物,都获得了特殊的含义:“丝绵”使她联想到男女相思的绵长无尽;“缘结”暗示她夫妻之情永结难解。
这两句以谐音双关之语,把女主人公浮想中的痴情,传达得既巧妙又动人!
制成了“合欢被”,夫君回来就可以和她同享夫妇之乐了。
那永不分离的情景,激女主人公喜气洋洋,不禁又脱口咏出了“以胶投漆中,谁能别离此”的奇句。
“丝绵”再长,终究有穷尽之时;“缘结”不解,终究有松散之日。
这世上惟有“胶”之与“漆”,粘合固结,再难分离。
那么,就让我与夫君像胶、漆一样投合、固结吧,看谁还能将我们分隔!
这就是诗之结句所的奇思、奇情。
前人称赞此结句“语益浅而情益深”。
女主人公的痴情,正的如此深沉和美好呵!
初读起来,《客从远方来》所表现的,就是上述的喜悦和一片痴情。
全诗的色彩很明朗;特别是“文彩双鸳鸯”以下,更是奇思、奇语,把诗情推向了如火似的锦的境界。
但读者是否注意到:当女主人公欢喜地念叨着“以胶投漆中,谁能别离此”的时候,她恰恰正陷于与夫君“万里”相隔的“别离”之中?
以此反观全诗,则它所描述的一切,其实都不过是女主人公的幻想或虚境罢了!
又何曾有远客之“来”,又何尝有彩“绮”之赠?
倘若真能与夫君“合欢”,她又何必要在被中“著”以长相之思、缘以不解之结?
所以还是朱筠对此诗体会得真切:--“于不合欢时作‘合欢’想,口里是喜,心里是悲。
更‘著以长相思,缘以结不解’,无中生有,奇绝幻绝!
说至此,一似方成鸾交、未曾离者。
结曰‘诗能’,形神俱忘矣。
又谁知不能‘别离’者现已别离,‘一端绮’是悬想,‘合欢被’用乌有也?
”(《古诗十九首说》)如此看来,此诗所描述的意外喜悦,实蕴含着夫妇别离的不尽凄楚;痴情的奇思,正伴随着苦苦相思的无声咽泣!
钟嵘《诗品》称《古诗十九首》“文温而丽,意悲而远,惊心动魄”。
这首诗正以温丽的“遗绮”之喜,抒写了悲远的“别离”之哀,“正笔反用”,就愈加“惊心动魄”。
46559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- 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。
纤纤擢素手,札札弄机杼。
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。
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
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十。
牵牛和织女本是两个星宿的名称。
牵牛星即"河鼓二",在银河东。
织女星又称"天孙",在银河西,与牵牛相对。
在中国关天牵牛和织女的民间故事起源很早。
《诗·小雅·大东》已经写到了牵牛和织女,但还只是作为两颗星来写的。
《春秋元命苞》和《淮南子·ㄈ真》开始说织女是神女。
而在曹丕的《燕歌行》,曹植的《洛神赋》和《九咏》里,牵牛和织女已成为夫妇了。
曹植《九咏》曰:"牵牛为夫,织女为妇。
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,七月七日乃得一会。
"这是当时最明确的记载。
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这首《迢迢牵牛星》写牵牛织女夫妇的离隔,它的时代在东汉后期,略早于曹丕和曹植。
将这首诗和曹氏兄弟的作品加以对照,可以看出,在东汉末年到魏这段时间里,牵牛和织女的故事大概已经定型了。
此诗写天上一对夫妇牵牛和织女,视点却在地上,是以第三者的眼睛观察他们夫妇的离别之苦。
开关两句分别从两处落笔,言牵牛曰"迢迢",状织女曰"皎皎"。
迢迢、皎皎互文见义,不可执着。
牵牛何尝不皎皎,织女又何尝不迢迢呢?
他们都是那样的遥远,又是那样的明亮。
但以迢迢属之牵牛,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远在他乡的游子,而以皎皎属之织女,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美。
如此说来,似乎又不能互换了。
如果因为是互文,而改为"皎皎牵牛星,迢迢河汉女",其意趣就减去了一半。
诗歌语言的微妙于此可见一斑。
称织女为"河汉女"是为了凑成三个音节,而又避免用"织女星"在三字。
上句已用了"牵牛星",下句再说"织女星",既不押韵,又显得单调。
"河汉女"就活脱多了。
"河汉女"的意思是银河边上的那个女子,这说法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真实的女人,而忽略了她本是一颗星。
不知作者写诗时是否有这番苦心,反正写法不同,艺术效果亦迥异。
总之,"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"这十个字的安排,可以说是最巧妙的安排而又具有最浑成的效果。
以下四句专就织女这一方面来写,说她虽然整天在织,却织不成匹,因为她心宾牛悲伤不已。
"纤纤擢素手"意谓擢纤纤之素手,为了和下句"札札弄机杼"对仗,而改变了句子的结构。
"擢"者,引也,抽也,接近伸出的意思。
"札札"是机杼之声。
"杼"是织布机上的梭子。
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"弄"字。
《诗经·小雅·斯干》:"乃生女子,载弄之瓦(纺)。
"这弄字是玩、戏的意思。
织女虽然伸出素手,但无心于机织,只是抚弄着机杼,泣涕如雨水一样滴下来。
"终日不成章"化用《诗经·大东》语意:"彼织女,终日七襄。
虽则七襄,不成报章。
"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慨叹:"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
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
"那阻隔了牵牛和织女的银河既清且浅,牵牛与织女相去也并不远,虽只一水之隔却相视而不得语也。
"盈盈"或解释为形容水之清浅,恐不确。
"盈盈"不是形容水,字和下句的"脉脉"都是形容织女。
《文选》六臣注:"盈盈,端丽貌。
"是确切的。
人多以为"盈盈"既置于"一水"之前,必是形容水的。
但盈的本意是满溢,如果是形容水,那么也应该是形容水的充盈,而不是形容水的清浅。
把盈盈解释为清浅是受了上文"河水清且浅"的影响,并不是盈盈的本意。
《文选》中出现"盈盈"除了这首诗外,还有"盈盈楼上女,皎皎当窗牖"。
亦见于《古诗十九首》。
李善注:"《广雅》曰:'赢,容也。
'盈与赢同,古字通。
"这是形容女子仪态之美好,所以五臣注引申为"端丽"。
又汉乐府《陌上桑》:"盈盈公府步,冉冉府中趋。
"也是形容人的仪态。
织女既被称为河汉女,则其仪容之美好亦映现于河汉之间,这就是"盈盈一水间"的意思。
"脉脉",李善注:《尔雅》曰'脉,相视也。
'郭璞曰:'脉脉谓相视貌也。
'""脉脉不得语"是说河汉虽然清浅,但织女与牵牛只能脉脉相视而不得语。
这首诗一共十六句,其中六句都用了叠间词,即"迢迢"、皎皎、"纤纤"、"盈盈"、"脉脉"。
这些叠音词使这首诗质朴、清丽,情趣盎然。
特别是后两句,一个饱含离愁的少妇形象若现于纸上,意蕴深沉风格浑成,是极难得的佳句。
(袁行霈)
46560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 - 东城高且长,逶迤自相属。
回风动地起,秋草萋已绿。
四时更变化,岁暮一何速!
晨风怀苦心,蟋蟀伤局促。
荡涤放情志,何为自结束!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十二。
逶迤:长貌。
相属:连续不断。
回风:旋风。
萋:盛也。
“萋已绿”,犹言“妻且绿”。
以上四句写景物,这时正是秋风初起,草木未衰,但变化即将来到的时候。
晨风:《诗经·秦风》篇名。
《晨风》是女子怀人的诗,诗中说“未见君子,忧心钦钦”,情调是哀苦的。
蟋蟀:《诗经·唐风》篇名。
《蟋蟀》是感时之作,大意是因岁暮而感到时光易逝,因而生出及时行乐的想法,又因乐字而想到“好乐无荒”,而以“思忧”和效法“良士”自勉。
局促:言所见不大。
结束:犹拘束。
以上四句是说《晨风》的作者徒然自苦,《蟋蟀》的作者徒然自缚,不如扫除烦恼,摆脱羁绊,放情自娱。
简析:本篇十句,内容是感叹年华容易消逝,主张荡涤忧愁,摆脱束缚,采取放任情志的生活态度。
结构是从外写到内,从景写到情,从古人的情写到自己的情。
处在苦闷的时代,而又悟到了“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”的生命哲理,其苦闷就尤其深切。
苦闷而无法摆脱,便往往转向它的对立一极--荡情行乐。
本诗所抒写的,就正是这种由苦闷所触发的滔荡之思。
诗人大约是独自一人,徘徊在洛阳的东城门外。
高高的城墙,从眼前“逶迤”(绵长貌)而去,在鳞次栉比的楼宇、房舍外绕过一圈,又回到原处、自相连接--这景象不正如周而复始的苦闷生活一样,单调而又乏味么?
四野茫茫,转眼又有“初淅沥以萧飒,忽奔腾而砰湃”的秋风,在大地上激荡而起,使往昔葱绿的草野,霎时变得凄凄苍苍。
这开篇四句,显然不仅描述着诗人目击的景象,其中还隐隐透露着诗人内心的痛苦骚动。
生活竟如此重复、单调变化的只有匆匆逝去的无情时光。
想到人的生命,就如这风中的绿草一般,繁茂的春夏一过,便又步入凄凄的衰秋,诗人能不惊心而呼:“四时更变化,岁暮一何速”!
眼前的凄凄秋景,正这样引发出诗人对时光速逝的震竦之感。
在怅然扔失意的心境中,就是听那天地间的鸟啭虫鸣,似乎也多一重苦闷难伸的韵调:“晨风怀苦心,蟋蟀伤局促。
”“晨风”即“鸟”,“局促”有紧迫、窘困之意。
鸟在风中苦涩地啼叫,蟋蟀也因寒秋降临、生命窘急而伤心哀鸣。
不但是人生,自然界的一切生命,不都受到了时光流驶的迟暮之悲?
这一切似乎都从相反方面,加强着诗人对人生的一种思索和意念:与其处处自我约束,等到迟暮之际再悲鸣哀叹,何不早些涤除烦忧、放开情怀,去寻求生活的乐趣呢--这就是突发于诗中的浩然问叹:“荡涤放情志,何为自结束”?
以上为全诗之第一节。
读者可以看到,在此节中盘旋往复的,其实只有一个意念,即“荡涤放情”之思。
这种思绪,原本来自于诗人自身生活中的苦闷,与所见景象并无关涉。
但诗人却将它移之于外物,从衰飒悲凉的秋景中写来。
便令人感到,从“高且长”的东城,到凄凄变衰的秋草,以至于鸟、蟋蟀,似乎都成了苦闷人生的某种象征,似乎都在用同一个声调哀叹:“何为自结束”、“何为自结束”!
这就是审美心理上的“移情”效果。
这种贯注于外物、又为外物所烘托而强化的情感抒写,较之于直抒其怀,无疑具有更蓬勃的葱茏的感染力。
自“燕赵多佳人”以下,即上承“荡情”之意,抒写诗人的行乐之境。
--当“何为自结束”的疑虑一经解除,诗人那久抑心底的声色之欲便勃然而兴。
此刻,身在“东城”外的诗人,,竟做了一个极美妙的“燕赵佳人”梦:他恍惚间在众多粉黛丛中,得遇了一位“颜如玉”的佳人;而且奇特的是,一转眼,这佳从便“罗裳”飘拂、仪态雍容地端坐在诗人家中,分明正铮铮地习练着靖商之曲。
大约是因为琴瑟之柱调得太紧促,那琴间竟似骤雨急风,听来分外悲惋动人--读者自然明白,这情景虽然描述得煞在介事,实际上不过是诗人那“荡情”之思所幻化的虚境而已。
所以画面飘忽、转换也快,呈现出一种梦寐般的恍惚感。
最妙的是接着两句:“驰情整中带,沈吟聊踯躅(且前且退貌)”。
“中带”,一本作“巾带”。
这两句写的是谁?
照张庚的说法:“凡人心慕其人,而欲动其人之亲爱于我,必先自正其容仪……以希感到佳人也”(《古诗十九首解》)。
那么,“驰情”而“整中带”者,显然就是诗人了。
那当然也有道理(只与整句不太连贯)。
不过,苦将其视为佳人的神态表现,恐怕还更有韵致些。
因为佳人之“当户”理琴,本来并非孤身一人。
此刻在她对面,正目光灼灼注视着她,并为她的容颜、琴音所打动,而为之目凝神移的,还有一位梦想着“荡涤放情志”的诗人。
正如吴淇所说:“曰‘美者’,分明有个人选他(按,即“她”);曰‘知柱促’,分明有个人促他”分明有个人在听他;“曰‘整中带’,分明有个人看他;曰‘踯躅’,分明有个人在促他”(《选诗定论》)。
“驰情整巾带”两句,正是写佳人在这“选”、“听”、“看”、“促”之下的反应--多情的佳人面对着诗人的忘形之态,也不觉心旌摇荡了。
但她不免又有些羞涩,有些踌躇,故又是“沉吟”、又是“踯躅”(显然已舍琴而起),表现出一种“理欲交战情形”;但内心则“早已倾心于君矣”--这就是前人称叹的“‘驰情’二句描写入神”处。
在这种图画也“画不出的捉衣弄影光景”中,佳人终于羞羞答答地吐露了心意:“思为双飞燕,衔泥巢君屋”。
借飞燕双双衔泥巢屋之语,传达与诗人永结伉俪之谐的深情,真是“结得又超脱、又缥缈,把一万世才子佳人勾当,俱被他说尽”(朱筠《古诗十九首说》)。
这就是诗人在“东城高且长”的风物触发下,所抒写的“荡涤放情志”的一幕;或者说,是诗人苦闷之际所做的一个“白日梦”。
这“梦”在表面上很“驰情”、很美妙。
但若将它放在上文的衰秋、“岁暮”、鸟苦虫悲的苍凉之境中观察,就可知道:那不过是苦闷时代人性备受压抑一种“失却的快东与美感的补偿(尼采),一种现实中无法“达成”的虚幻的“愿望”而已。
当诗人从这样的“白日梦”中醒来的时候,岂不会因苦闷时代所无法摆脱的“局促”和“结束”,而倍觉凄怆和痛苦么?
(潘啸龙)
46561 汉无名氏 古诗十九首(青青河畔草) - 青青河畔草,郁郁园中柳。
盈盈楼上女,皎皎当窗牖。
娥娥红粉妆,纤纤出素手。
昔为倡家女,今为荡子妇。
荡子行不归,空床难独守。
注释:出自《古诗十九首》之二。
叠字用得相当漂亮。
她,独立楼头体态盈盈,如临风凭虚;她,倚窗当轩,容光照人,皎皎有如轻云中的明月;为什么,她红妆艳服,打扮得如此用心;为什么,她牙雕般的纤纤双手,扶着窗棂,在久久地引颈远望:她望见了什么呢?
望见了园久河畔,草色青青,绵绵延延,伸向远方,“青青河畔草,绵绵思无道;远道欲何之,宿昔梦见之”(《古诗》),原来她的目光,正随着草色,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;她望见了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,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,希望柳丝儿,能“留”住远行人的心儿。
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,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,也撩拔着她那青春的情思。
希望,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,情思,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。
她不禁回想起生活的波弄,她,一个倡家女,好不容易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,找到了惬心的郎君,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;然而何以造化如此弄人,她不禁在心中呐喊:“远行的荡子,为何还不归来,这冰凉的空床,叫我如何独守!
”本诗定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的生活片断,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的平凡的章法、“秀才说家常话”(谢榛语)式的平凡语言;然而韵味却不平凡。
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,就是本诗,也是《古诗十九首》那后人刻意雕镌所不能到的精妙。
诗的结构看似平直,却直中有婉,极自然中得虚实相映、正反相照之妙。
诗境的中心当然是那位楼头美人,草色柳烟,是她望中所见,但诗人--他可能是偶然望见美人的局外人,也可能就是那位远行的荡子--代她设想,则自然由远而近,从园外草色,收束到园内柳烟,更汇聚到一点,园中心那高高楼头。
自然界的青春,为少妇的青春作陪衬;青草碧柳为艳艳红妆陪衬,美到了极至。
而唯其太美,所以篇末那突发的悲声才分外感人,也只是读诗至此,方能进一步悟到,开首那充满生命活力的草树,早已抹上了少妇那梦思般的哀愁。
这也就是前人常说的《十九首》之味外味。
如以后代诗家的诗法分析,形成前后对照,首尾相应的结构。
然而诗中那朴茂的情韵,使人不能不感到,诗人并不一定作如此巧妙营构,他,只是为她设想,以她情思的开展起伏为线索,一一写成,感情的自然曲折,形成了诗歌结构的自然曲折。
诗的语言并不经奇,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叠词,而且一连用了六个,但是贴切而又生动。
青青与郁郁,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,但青青重在色调,郁郁兼重意态,且二者互易不得。
柳丝堆烟,方有郁郁之感,河边草色,伸展而去,是难成郁郁之态的,而如仅以青青状柳,亦不足尽其意态。
盈盈、皎皎,都是写美人的风姿,而盈盈重在体态,皎皎重在风采,由盈盈而皎皎,才有如同明月从云层中步出那般由隐绰到不鲜的感觉,试先后互易一下,必会感到轻重失当。
娥娥与纤纤同是写其容色,而娥娥是大体的赞美,纤纤是细部的刻划,如互易,又必格不顺。
六个叠字无一不切,由外围而中心,由总体而局部,由朦胧而清晰,烘托刻画了楼上女尽善尽美的形象,这里当然有一定的提炼选择,然而又全是依诗人远望或者悬想的的过程逐次映现的。
也许正是因为顺想象的层次自然展开,才更帮助了当时尚属草创的五言诗人词汇用得如此贴切,不见雕琢之痕,如凭空营构来位置词藻,效果未必会如此好。
这就是所谓“秀才说家常话”。
六个叠字的音调也富于自然美,变化美。
青青是平声,郁郁是仄声,盈盈又是平声,浊音,皎皎则又为仄声,清音;娥娥,纤纤同为平声,而一浊一清,平仄与清浊之映衬错综,形成一片宫商,谐和动听。
当时声律尚未发现,诗人只是依直觉发出了天籁之音,无怪乎钟嵘《诗品》要说“蜂腰鹤膝,闾里已具”了。
这种出于自然的调声,使全诗音节在流利起伏中仍有一种古朴的韵味,细辨之,自可见与后来律调的区别。
六个叠词声、形、两方面的结合,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。
这单调中的变化,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,寂寞而烦扰的心声。
无须说,这位诗人不会懂得个性化、典型化之类的美学原理,但深情的远望或悬想,情之所钟,使他恰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个性与典型意义。
这是一位倡女,长年的歌笑生涯,对音乐的敏感,使她特别易于受到阳春美景中色彩与音响的撩拔、激动。
她不是王昌龄《闺怨》诗中那位不知愁的天真的贵族少女。
她凝妆上楼,一开始就是因为怕迟来的幸福重又失去,而去痴痴地盼望行人,她娥娥红当也不是为与春色争美,而只是为了伊人,痴想着他一回来,就能见到她最美的容姿。
因此她一出场就笼罩在一片草色凄凄,垂柳郁郁的哀怨气氛中。
她受苦太深,希望太切,失望也因而太沉重,心灵的重压,使她迸发出“空床难独守”这一无声却又是赤裸裸的情热的呐喊。
这不是“悔教夫婿觅封候”式的精致的委婉,而只是,也只能是倡家女的坦露。
也唯因其几近无告的孤苦呐喊,才与其明艳的丽质,形成极强烈的对比,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。
诗人在自然真率的描摹中,显示了从良倡家女的个性,也通过她使读者看到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,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--虽然这种个性化的典型性,在诗人握笔之际,根本不会想到。
(马茂元 赵昌平)
46605 无名 古越谣歌 - 君乘车,我戴笠,他日相逢下车揖。
君担簦,我跨马,他日相逢为君下。
注释《越谣歌》指的是古代江浙一带百越地区的歌谣。
“簦”字,念deng,阳平调,指古代一种有柄的斗笠。
如果将来你坐车(成了有地位的人),而我还是戴斗笠的农夫平 民,那么有朝一日相见,你会下车跟我打招呼吧。
如果将来你撑 簦伞(簦,古代有柄的笠,像现在的雨伞),而我骑高头大马, 那么有朝一日见到你,我也会下马来迎接你。
主要是表达一种不 忘贫贱之交、友谊之深矢志不变的决心和愿 望,无论身份地位有 多大差别,朋友就是朋友,不会因地位而产生距离。
不忘贫贱之交。
形容不管将来身份地位如何变化,深厚的友谊和纯朴的感情 都不会改变,这是古越谣歌,做人就应该这样。
65122 班固 咏史 - 三王德弥薄。
惟后用肉刑。
太苍令有罪。
就递长安城。
自恨身无子。
困急独茕茕。
小女痛父言。
死者不可生。
上书诣阙下。
思古歌鸡鸣。
忧心摧折裂。
晨风扬激声。
圣汉孝文帝。
恻然感至情。
百男何愦愦。
不如一缇萦。
65699 虞姬 和项王歌 - 汉兵已略地,四方楚歌声。
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
注释:此诗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都未见收载。
唐张守节《史记正义》从《楚汉春秋》中加以引录,始流传至今。
《楚汉春秋》为汉初陆贾所撰,至唐犹异。
刘知风、司马贞、张守节都曾亲见,篇数与《汉书·艺文志》所载无异。
本诗既从此书辑出,从材料来源上说,并无问题。
有人认为汉初不可能有如此成熟的五言诗,颇疑其伪,但从见载于《汉书·外戚传》的《戚夫人歌》及郦道元《水经注·河水注》的《长城歌》来看,可知秦汉时其的民间歌谣,不乏五言,且已比较成熟。
宋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卷十二《考史》认为此诗是我国最早的一首五言诗,可见其在中国诗歌史上地位之重要。
据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记载,项羽被刘邦、韩信的大军包围在垓下,兵少粮尽,心情极为沉重。
一天夜里,他听到四面都是楚歌之声,不觉失声问道:“汉皆已得楚乎?
是何楚人之多也?
”于是披衣而起,独饮帐中,唱出了那首千古传诵的《垓下歌》。
在无限悲凉慷慨的气氛中,虞姬自编自唱了这首和诗。
关于《垓下歌》,时下尽管有着种种不同的分析理解,日人吉川幸次郎甚至认为此诗唱出了“把人类看作是无常的天意支配下的不安定的存在”“这样一种感情,”从而赋予了普遍性的永恒的意义(参看《中国诗史》第40页,章培恒等译,安微文艺出版社),但若与《虞姬歌》对读,便不难发现,项羽的这首诗原本是唱给虞姬听的爱情诗。
“虞兮虞兮奈若何!
”不是明明在向虞姬倾诉衷肠吗?
项羽十分眷恋虞姬,所以在戎马倥偬之际,让她“常幸从”;虞姬也深深地爱着项羽,因此战事再激烈,她也不肯稍稍离开项羽一步。
项羽在历次战役中所向披靡的光荣经历,深深赢得了虞姬的爱慕,项羽成了她心目中最了不起的理想英雄;而项羽的这些胜利的取得,又焉知没有虞姬的一分爱情力量在鼓舞作用?
从爱情心理而言,像项羽这条刚强汉子,是不会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承认自己有什么弱点的,因此,他即使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,而在口头上却不能不推向客观,一会儿说是“时不利”,一会儿说是“骓不逝”,而自己呢?
依然是“力拔山兮盖世”,一点折扣也没有打。
项羽毕竟年轻,那会儿才三十出头,对爱情充满着浪漫的理想。
他爱虞姬,就一意想在她的心目中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。
对于虞姬来说,她也正需要这样。
极度的爱慕和深情的倾倒,使她决不相信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英雄会有什么失误。
尽管现实无情,“汉兵已略地,四方楚歌声,”步步进逼的汉兵与声声凄凉的楚歌已经使楚军到了瓦解边缘,但她仍对眼下发生的一切变化感到困惑不解。
在这种心态下,项羽的这支歌便成了她最好的安慰,最乐意接受的解释。
坚贞的爱情,不仅驱逐了死亡的恐惧,且将人生的千种烦恼,万重愁绪都净化了,从而使她唱出了最为震撼人心的诗句:“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
”拔山盖世的气概与失败的结局是不和谐的,但英雄美人誓不相负的坚贞爱情是和谐的。
在生死存亡的总崩溃的关键时刻,虞姬的这支歌,对项羽来说,不是死的哀鸣,而是生的激励。
项羽处此一筹莫展之际,虽然痛感失败已不可避免,一生霸业转瞬将尽,但这犹可置而不论;而祸及自己心爱之人,则于心何忍!
虞姬深悉项羽此种用心,故以誓同生死为言,直以一片晶莹无瑕的情意奉献,其意盖欲激励项崐羽绝弃顾累,专其心志,一奋神威而作求生之最后努力。
若此说尚能探得古人心意,则不妨代项羽试为重和虞姬歌,以为此文之结束:汉兵何足惧?
百战无当前。
挥戈跃马去,胜败付诸天!
(吴汝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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